🌌玄泉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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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泉白日》
巴达斯&特姆莱 无差
summary:巴达斯在战场上无意死掉了,但特姆莱根本不会相信,吗?
特姆莱无意识捻动食指和拇指,浸透了血迹的缰绳随之绞紧,淅淅沥沥的水珠滴滴连贯,顺着这疲惫的牲口乱蓬蓬的鬃毛一缕一缕汇到地上,在蹄铁踏出的小坑旁溅出更小的坑,大的一汪尘泥色的水,配着小的一汪猩红色的水,一点一点延伸成肮脏的行迹,像雨后土法手推车印下的车辙,他不住舔舐着干燥的嘴唇。
仿佛不觉痛意一样,他将爆裂的皮绳拽在手心里,引着不断吭哧喘气的坐骑放慢脚步——真在蹒跚蠕动了——绕过树林边缘堆起的简易军用护栏,他的玛雅,这棕花皮毛,深色眼睛的小牝马平时以温驯且有力闻名部族,现在却只是一只跑废了的短腿劣等猎犬,再撑一会,他祈祷着,好姑娘,再多走一段,没有多远了。呼吸开始急促,视线边缘一阵接一阵模糊,确实没有多远了,他做出判断,一刻钟不到的事儿,确实也没骗她,要么他带着她(或许是她带着他)找到流窜的残部,收拢剩下的大兵们(或许是被大兵们收拢)得到饮水和包扎,回到河那边族人驻扎的那旧牧场去;要么体力不支昏倒在地,等待尸体被那人发现的一天。
咳,尸体沉没进大地,早于被他发现就好了!被他发现……他此时又在何处?在他身后不到五里的某处吗?在他前方树林内的某处吗?在他部族的牧场前试探着涉水而过吗?在帝国人扎起的临时牢车里侮辱叔父的尸体吗?他又正做着什么?骑在马上小步行进检阅他的大队吗?勒令着劫掠后的部下上交异族的法器吗?修缮着他的弓箭与鞍鞯吗?打马回到他舅舅墓前低头默哀献上浸满鲜血的胜利吗?
停下,特姆莱!他呵斥自己,在死前还想着对面的人是很古怪的,在处于下风时更是耻辱。但事与愿违,巴达斯像杏仁油一样无孔不入,浸没了这男孩的边边角角,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时而低下头,时而侧过身去,在乔萝和灌木的交界处艰难挤出一条路来,避开四处杵着的枝桠,避开脑海里巴达斯一波一波涌来的身影,越来越快,慌不择路,用双腿夹紧马腹以防被一惊一乍的玛雅颠下来,不不不马上,十,九,八,下一个拐弯就彻底绕开树林了,七,六,玛雅再坚持一下,五,四,缰绳已收无可收,三,二,他翻到地上滚了半圈,好险没被倒下的玛雅压扁。这确实是最后一个拐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大块平坦的空地,间有几簇灰黄的杂草,和一个边缘陡峭的巨坑。
哦,佩里美狄亚人的尸体处理坑,特姆莱确保了每个指甲盖都还在且方向没变,一瘸一拐向那坑蹭去,也许有水囊,有半件外衣也是好的,只是可能看见熟人的尸体,这一点不太好。他看着摊在边缘的一支苍白的手臂,如果有的话,会是谁?希望不要是谁?两份名单都长得无穷无尽,这就是领导战争的坏处,他又往前磨了两步,肤色像鬼一样,就算失血过多的尸体也不是具具都这样,排除那些黝黑的熟练战士们,不是朱莱,不是巴斯柏,也不是希斯莱;肤质光滑,没有太多褶皱,排除长老,祭司和工匠,不是安纳凯·马或顿代;小指带着信戒,手腕扣着刻有族名花纹的金属环,八成是佩里美狄亚人,定然不是无名之辈,再怎样也是个中级军官……
下一步,那人的头颅赫然出现在眼前,他站住了脚,几欲作呕。
是巴达斯半阖着双眼,沾满泥土的头颅,无神的眼球里滚动着灰色的浊质。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如果你有这个机会,在此次战役之后的二十五年内面见特姆莱国王并敢于提问这个故事,也走运到碰上他乐意为小辈娓娓道来的时刻,你会听到这几句语焉不详的内容,不太记得了,但巴达斯几乎又一次找上了我,在此之后我一直忐忑下一次在何时何地。
草原上的部族在十五年后从沿海的岛民那里借来了可供书写的文字符号,费心费力开始编纂本族的历史,如果你也碰巧打开过那个经盒,你会读到类似这样的内容:佩格泰,苏鲁台,费尔顿和科德文四位英勇的将领从驻地兵分两路赶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救起了年轻的王特姆莱·泰-米-马,伟大的特姆莱·泰-米-马收拢残部,痛击了佩里美狄亚不成气候的编队,带着大部分士兵涉水回到了河流的另一边,并在最后赢得了攻城战的胜利。
至于佩里美狄亚编队一盘散沙的原因?非常明晰,正是因为多年来指挥将领总在战场上接二连三的薨逝,乱其阵脚,肺炎而死的麦克森将军,乱军之中战死的阿尔森副将,最后是临时指挥官巴达斯·洛雷登,草原人不知他的死因,草草记载为器质性疾病发作。
但总之,巴达斯·洛雷登千真万确是死了,他的尸体被匆匆撤退的佩里美狄亚军队扔到了万人坑顶,增援部队有上百人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了巴达斯死亡的身影和无神的眼睛。他们骑着没有马镫的战马把万人坑围了起来,依次下马,攫起马靴旁的一撮尘土向前丢去,如此几番,将它填平,又上马交换了编队,在新起的坟冢上跑马将它夯实,当确保这成百上千人都不分彼此手足交错掩埋在异族的黄土之下后,草原人像他们长久以来这么做时的一样,沉默地骑马离开了。
但这并不是特姆莱认同的结局,他许多年来一直坚持巴达斯并没有死在那天那处,弄得所有的亲历者开始反思自己的感官和记忆:如果特姆莱·泰-米-马没有错,那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许多年来,特姆莱对自己体内那根绷紧的弦了如指掌,他丝毫不信他人的口述和文字,当你的噩梦比阴雨天的关节疼痛还准时,你为什么要向外寻求答案呢?
巴达斯几乎又一次找上了我,他在心里反复咀嚼,不知下一次会是何时何地?
不知下一次会是何时何地?巴达斯始终像个鬼魂,第一次找上他是在他七岁那年,几乎毁掉了他部族的一切前景,第二次是他不到二十岁时,正是当年巴达斯接过麦克森职位的年龄,这一回算是他赢了吧——虽说输赢完全依靠人为的判定标准和判定时间,但他得到了佩里美狄亚,绝不能算输——那下一次会是何时何地?
他回到牧场,无缘由开始夜夜做梦,梦境很快比现实逼真百倍,反过来侵吞了现实,他在佩里美狄亚城内,穿行在大街小巷之间,转身进入军械厂求教铁匠,和记忆里一样,但一抬头,坐在炉边拨动火头的铁匠是巴达斯,火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跳动;他拨马走向城外,在出城的隘口撞上走得歪歪扭扭的过路人,抱歉,他勉力扭转脊椎回身望去,感受到的却是巴达斯吐到脸上的醉醺醺的气息;他被工匠们拽去酒馆问这问那,巴达斯坐在他身侧,问着他记忆里当晚意识清醒时听到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是不喜欢这里咯?他再一次体会到那刻的昏昏,房间似乎在旋转,一次又一次,神明的现身对凡人有着异乎寻常的影响,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后知后觉,难道今晚也有神明在这家小酒馆里吗?不是说利剑之城没有神明吗?巴达斯的声音忽近忽远,不像在他耳边而像在远远的旁侧的帐子里,他的手从后方搭上他的肩胛骨,手指按在肌肉勺状的凹陷里,他强打精神努力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内容,具体的信息如同河床底银币上磨灭了的刻痕,只有溪流一样蜿蜒的声音夜夜流进他脑中。
尽管阴晴不定慢慢成为了他的代名词,这仍旧无损特姆莱·泰-米-马之名从草原一隅逐渐崛起,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光辉和伟业。接下来的一年半,他修缮了佩城大量的公共建筑,清理干净绕城的河流和水渠,并在原野上建立起三支新的军事棱堡;接下来的三年,他照着佩里美狄亚留下的旧制重编了部落的军队,他设立了正式的侦查斥候,从头开始建立了独属于他自己的禁军,裁撤了用处不大耗费却巨大的重骑兵,取而代之的是装备了精良弓弩的轻骑兵;接下来的五年,他的臣民们彻彻底底探索了佩里美狄亚每个细微的角落,无论多么古老的建筑和传统,都被新鲜野蛮的草原人登堂入室,长驱直入,他们把神殿里的壁画泼上画油,整片整片剥落下来贴在自家的墙宇上,他们驻扎进抢占来的房屋,在屋顶开上大洞,以模仿在草原上穹顶笼罩下入睡的感觉,他们在佩里美狄亚有超过六百年历史的城下地道里饲养鸡鸭,偶尔还短暂喂几个月野兔和野猪,家养牲畜的粪便使得地道臭不可闻,许多圈舍被建造起来,地下结构大大变了样,许多脆弱的结构坍塌了,堵塞住了更多的道路。等到更久以后,到特姆莱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早已晚了,此后的历史上,所有占据佩里美狄亚的领主,所有在佩里美狄亚居住的人们,都再也不能使用变得一团乱麻的地道了。草原人统治下的佩里美狄亚也始终用面纱遮掩着她一部分的面庞,他们在这里繁衍了至少十代人,两百余年也不足以让他们弄明白佩里美狄亚人建造它的时候都是怎么设计和使用的,两百余年后的草原学者们写道:
我们现在所占据的这些城市,在那时应当是有名字的,但现在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去问居民们还不如去问鹰的翅膀,当然,许多城市仍旧伫立于此,但它们缺少构成城市真正辉煌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它们就不能真正称为城市。
由此可见,先前的居民的智慧湮没无踪,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当然,这些纷繁的争论,现在的特姆莱一无所知,他如今致力于寻找城破后撤回城内的巴达斯的下落。许多佩里美狄亚旧贵族和商人早做了多手准备:许多人有帝国的公民身份,另一些人则有群岛的护照,他们仓皇逃窜,在异邦安置好自己后又迅速抖擞精神,开始夸夸其谈了。低级文官们开始撰写关于城市陷落的观察报告,他们把当时尚不满二十岁的特姆莱描述成一个三头六臂的蛮族神明,有着超越解释的控制天意的威力——否则怎么解释虔诚的佩城人却败于不信者之手呢?脑满肠肥的商人们则更倾向于延请文书士来记录他们的口述,在众人的书信,报告,商业宣传和个人回忆录中,暴病而亡间接导致城破的将领巴达斯·洛雷登的名字被一次次复述,进而被写进修撰的史料中,巴达斯的名字与那些亡国之君们列在一起,也与那些试图力挽狂澜却失败了的将领们列在一起。有人把他比作在帝国还尚为共和国时,帝国的老对手伊菲里加最著名的将领“驯从者”巴卡尼奥卡,这位几百年前的逝者曾经创下过击败帝国三次的伟大功业,他以驯服战象的手法闻名一时,曾翻过整个厄巴斯山脉对帝国拦腰痛击,他最后死于营啸时被慌不择路的战象群轮番踩踏。
三个冬天之后,特姆莱在城内见到了艾希莉,严格来说他并不算真正认识艾希莉,但再一次入城,并顺势成为这里的主人后,他调阅了能搜罗到的大部分资料寻找可能与巴达斯有联系的事物,知道了存在她这么个人。尽管可能细节上有点误解,但无伤大雅,他终于第一次和她见上了面,就在当年那家已经被改建成酒馆的击剑学校里。挑高的穹顶足有五尺,地板光可鉴人,四面安置有原木色的圆筒扶手,早已被改建成了芭蕾舞教室,附有不大不小的家眷等待区,他们此刻就在这里的小圆桌旁相对而坐。艾希莉刚在思科纳结束了新一轮航运安排,可能来时赶路太急迫,睫毛上都挂着颗颗小尘土,她披着一件岛屿上女商人们如今正流行的花色毛织盖毯,当然,这是她后面告诉特姆莱的,他对如今岛屿上流行什么一无所知,这盖毯对于之前来说太厚了,自从特姆莱占据城市,佩城的气候莫名其妙变寒冷了不少,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年之内。特姆莱诧异于艾希莉对商业,旅途,政治和温度老练的预判,可能这是独属于女性的某种智慧,他过于年轻无知,暂时还没学会如何去理解。
我是巴达斯的击剑助理,她先做了一番解释,和他共事了六年左右,守城战时他被紧急调去指挥军队,我也不想再做这行了,现在我在岛屿间做些基础贸易。特姆莱十分无措,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放,他本就不太擅长和女眷谈话,在草原上男人和女人不会像在城里一样时时刻刻待在一个空间里,男人们在帐篷里,女人们再篷车里,更逾论和巴达斯的妻子根据他的踪迹谈话——她半个字也没有提及,又不代表他猜不出来——更何况她还带着一个不大的男孩,在二人谈话时不住跑上跑下,时不时挤到艾希莉腿边上,再被她粗暴地扒拉出去。
他叫来侍卫,要求把那男孩带去点餐台,指望一些例如橘子冻的新鲜甜品能转移他过剩的注意力,毕竟改变了的气候确实也是能带来点好处的,艾希莉注意到了他的关预之心,对他表示感谢。也许此时贸然开口过于唐突,但他一刻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了,他向艾希莉询问,她是否了解巴达斯的下落,他是否曾与她和这孩子碰过面呢?现在他又在何处呢?特姆莱感觉到了艾希莉像纱一样的目光,轻轻拂过他的双眼又低垂下去,让他没来由地想到他严厉的,统治半个草原的母亲。
艾希莉开口,不瞒你说,我也一直在找他,她伸出手指,朝着虚空斜斜划了一道,战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忒乌达斯是他的学生,曾经跟随他学习过制弓,而不是用剑。亚历克修斯主教的信件从海上寄来,请求我寻找到这孩子的下落,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他,我还有什么能为他做的呢?事已至此,虽说我不是什么巴达斯的妻子,危机迎面而来时,细枝末节就会被立马忽略,律师们常常说,行动总比思考更快。
不过我个人要在这里感谢你,她补充着,端起锡制的茶杯喝了一口,纯粹的锡太过柔软,为了制造出有形的器物,雕刻出花纹,工匠在里面掺入了许多不明的杂质。不是为了之后你会做的事,而是为了之前你已经做过的事,已行之事,后必再行,你也许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蛮族领主,完成脑海中的那些事业,不是你主动去做,而是它们躺在了你前进车辙之下,就和巴达斯一样。如今,讨论这类事已经失去了它原本会有的意义,总之,感谢您,如果没有这一系列变故,可能我现在真是巴达斯的妻子了。
特姆莱听完这一番话,张口结舌,一时找不出哪怕一个字来回应,艾希莉没有表情的面庞和他无数次回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合,开战后他安置过无数战死族人的寡妇,她们就这样坐在桌前,神色疲惫,一抱起脚边年幼的孩子,她们被事务摧残得所剩无几的美貌就像盐一样簌簌掉落。艾希莉给他也倒了一杯茶,她举手投足间渗出来的感觉不像是盐,更像是瓷。特姆莱闻到厅里的气息和热度倏忽像是涨潮,新一波年幼的学生们穿着帝国流行的丝织舞裙,从大门外鱼贯而入,你也许需要用用这个,艾希莉递来一方手帕,所以你呢?你又是否知道巴达斯的下落?整座佩城和人类已知的全部世界都在说,他已经死了,可我想听亲历者的描述。她双手扣紧放到胸前,盯着他的眼睛,他是否真已经死了呢?
潮水的气味通常会来自哪里?
如果没有,那么他下一次出现会在何时何地?
重返佩城的第三天,艾希莉应市政厅的传唤前往文书室,签署巴达斯之前在行会留下的那一份保险金和抚恤,以他的委托代理人,和唯一一位持有佩城公民身份的亲属的名义。亲属?为什么不呢?她翻到了巴达斯的受益人栏,由于战前整装需要仓促间出发,他没有填写具体人名。那就默认会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年轻的文书官解释道,其实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签成“艾希莉•洛雷登”就可以,只是存个档,我们对客户或公民纷繁复杂的情感生活定义不那么感兴趣。
那为什么不呢?让那些轻轻摆弄规则就能拿到手的财产溜走,是傻瓜才会干的事,艾希莉对自己低语,无敌骄阳白送来的东西如果不取走,反而会受到不幸的追究。在说服自己之前,她戴着网格细绸手套的手指已捏起这支笔来了。巴达斯有很大可能已不在这世上,她拖着下巴思忖,死者是不会提出什么异议的,如果他还活着呢?那她无疑会为他提供住所和帮助,这笔抚恤金不过是为他临时代管而已,这是有些直白刺眼了,但神圣的无敌骄阳啊,世俗的夫妻间不多半如此行事吗?到头来她甚至可以为自己狡辩几句,她并没有说过哪怕一个字的谎言。
艾希莉•洛雷登,艾希莉签完了最后一张纸,盖上了自己的私章,文书上的印痕透着松针绿的公务墨水色,像一个漏洞百出的滑稽笑话,或一个神秘主义的预言——佩里美狄亚官方政府承认了“守城者“巴达斯•洛雷登的妻子,艾希莉•洛雷登,作为他遗嘱的施行者和代理人,接收他的财产,名誉与身后事项,她也同时修改了自己的遗嘱,指定巴达斯的财产后续直接受益人是她的被监护人忒乌达斯,巴达斯的学生。许多后世学者猜测这是她和巴达斯的私生子,另一派认为他们早就秘密结婚了,这孩子应该是婚生子,还有一种说法另辟蹊径,认为这孩子的年龄太大了,只可能是养子而已。三百年后,随着许多举足轻重的家族濒临绝嗣,只能通过收养和宣称来延续家系,史学界的主流观点发生改变,这些猜测逐渐被混同到一处,毕竟养子和亲子日益没什么区别了,不是吗?忒乌达斯最终被历史记载为博斯图姆斯“终者”•忒乌达斯•洛雷登。
朱莱从草原驶来的木质大篷车中跳下,他在讨伐战争中挨了几记毒箭,大部分手指关节都僵硬到一动不能动,自然也再不能挽弓引箭,他的余生可能都将浸没在为部族划分牧场,导引沟渠之中,接着可能会试着做做草原历史上首个大理石建筑师。新年的第一天,特姆莱骑着刚满三岁的新战马,挎着特制的鞍鞯去郊外迎接朱莱,少年时代的珍爱之物玛雅已垂垂老矣,在国王的马厩中享受着悉心照料,这两者在群氓眼中,都确定无疑是国祚久长的信号。
“一切都像我预想中那样向前发展,但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很怪”,与朱莱久违并辔而行,特姆莱就像之前那个沉不住气的孩子一样,脱口吐露了心声,“我看着那小崽子,很不舒服,你知道吗?他的眼睛是棕黄色的,马尾巴一样的颜色,病仄仄,像营养不良的侏儒。巴达斯的眼睛是灰色的,我不会记错,他妻子前些日子也和我打过照面,她的眼睛是淡绿色的——”胯下的马打了个响鼻,特姆莱伸手下去,把半垂的搭裢扯到另一头去,避开马的口鼻,“那姑娘年纪轻轻没了丈夫真可怜”
“‘这事儿很怪’,特姆莱老爷,这事儿没什么怪的,熟悉的人的儿子,脸上当然会浮现出熟悉的痕迹,熟悉的对手也不会例外。你自己先前还是个孩子,才会说这么幼稚的话,你要是看得起佩里美狄亚人巴达斯•洛雷登,将来就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
“那现在还不行”,特姆莱不经思考,即刻脱口而出,“巴达斯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呢。”
他是否已经死了呢?淡绿色眼睛的艾希莉,艾希莉•洛雷登,她的声音不期然又在两匹并行的马起伏的脊背之上响起,回荡在䍃钵一样圆润的蹄音间,他是否真已经死了呢?死在何时何地?
朱莱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们一时无话,两匹马也相携前进,深深浅浅缓缓而行,最后在一处避风的山坡下停住了,倚靠碎石,前蹄有一搭没一搭撅着草根。它们如此温驯美丽,善解人意,特姆莱明白这聪慧的好姑娘是给他们留下了密谈的空间,可他心中的烦忧四处飘荡,难以言明,似乎张口就从唇边霎地消失,闭口又满满充塞在肺叶的空隙里——他还能像做孩子时那样,对大哥提出那些天马行空,稀奇古怪的疑惑吗?或者说,这个问题真是朱莱能回答的吗?作为兄长对幼弟,属臣对君主,朱莱真能再一次,又一次,解决他心中坦然恒常流转着的困扰吗?
日头缓缓偏西,佩城北门的草原一寸一寸落到阴影里,金色的光斑在高处的草甸上时不时颤抖着。回城路上,他们的马因走了太久的绕路,没精打采刨着蹄子,特姆莱终于开口了:“嗯,还记得攻城时候吗?”“当然”,朱莱回答道,“才过去多久?”
那么你还记得巴达斯收拢残兵后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没有哪个方向,朱莱勒住缰绳,他的马咕哝一声刹住了,好险没有崴了蹄铁,巴达斯死在那儿了,你不记得了吗?
他怎么可能死在那儿呢?这事可能发生在何时何地?
特姆莱在冬季娶了比他小三岁的缇尔丹,她是那些为数不多极力支持他推进文明化的草原贵族们之一的独女,他们的长女索尔喀降生在次年秋天,在佩里美狄亚,纯粹从事农业的居民非常少,几乎没有真正的农人,故而季节变换,物候迁移,在这明珠一样散发稳定辉光的城市里十分不明显。他写信告知艾希莉这么一件新事,三个月后,远洋航船才又一次靠岸,带来了艾希莉的手书,只有封得紧紧的一页半纸,艾希莉在开头用极其官方的口吻恭喜了他和他的妻子,但在下文解释道,巴达斯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无论是回她的哪个落脚点,思科纳,中邦还是西行省的,儿女结亲的事情她一个人不能擅自做主,但她谨代表自己,十二万分赞成这件事。
后续十数年一掠而过,无比迅疾,像是河湾靠内一侧历历的流水,特姆莱以草原人的国王,佩城的主人之名,经艾希莉指点给中邦和帝国分别去信,中邦回复内容简短,唤不起话题发起人一星半点的谈兴。中邦目前的主人表示,早听说过他特姆莱的所作所为,我同意你的一切提议,信使平板地重复那人的话语,或者说,不需要我同意不同意,你他妈爱怎么样怎么样吧,但别常联系我,也永远别问我关于弟弟的事,我不想听你谈起他。帝国的心脏,永恒的都城内运行着洛雷登银行规模最大的总行,训练出的专门从事金融工作的雇员一齐涌出,能盈满特姆莱的每一个宫室。印刷着深蓝色洛雷登银行徽记和抬头的信纸触手光滑,一段明显由新手秘书誊抄的文字,上书,你问的这个人不在任何一个工作系统里,尼莎董事长不愿进行非商业合作的谈话。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特姆莱总在巴达斯这类事上碰壁。
接下来,他开始四处探听,意外发现难道洛雷登居然算是个大家族?许许多多混乱零碎的小道消息在已知世界的边缘缝隙流动,特姆莱为了探索世界未有人知的部分不得不再次亲阵领兵,只为了能听到更多关于巴达斯的簌簌低语。有人说巴达斯在边远的两个小国交战时充当过一段时间雇佣兵,带领一支不大不小的步兵队伍,约莫二百余人,五个人分一团篝火,十个人分一面长盾,彼此对面不相识,就算有人瞥到了巴达斯的面庞,下一次打照面时恐怕也认不出来吧,更是说不出他远走高飞去了何处。有人说巴达斯干回了半个本行,为沙斯特充当工兵工程师,负责开掘运输物资的地下通道,不过沙斯特不常动用军队,日常起居更多着眼于耕战守备而已,巴达斯若在那处,可能也只会郁郁消磨成一摊形土,被地下流动的空气——那个不足以被称作“风”——吹成一撮飞灰,或者干脆直接被来不及处理的土方埋个干净。有人说他在帝国做验甲师,因为每天准时戴上头盔供人用斧头劈砍以测试盔甲的承载力,罹患疲劳性脑震荡,把验甲所上上下下所有工匠同行得罪个干净。有人说他负责监督去东方的商船,这船沉甸甸,因载满了柠檬而把甲板压到和海平面几乎持平,因船长只有一半的海图迷失方向,永永远远徘徊在这第一条跨洋航线上。无论特姆莱走到哪儿,他总能在地平线的边缘看见巴达斯切近的身影,骑着陌生的骏马,带着不知名的猎犬,时而面色喜悦向他迎来,时而神情低沉转身离去。特姆莱在新生的,被珍重存放在经盒,供奉在神殿的史书内也胡乱编造了一整套巴达斯的履历,若有后人读到定会哑然失笑的,此人莫非有三头六臂,能在几十年间,相距数千里同时现身在重洋阻隔之地?
特姆莱的独女索尔喀,还不满十岁,不知名的瘟疫在春天找上了她,七天内就把她的生命席卷而去。特姆莱几欲发狂,他试图重新联系上艾希莉,新的陌生信使却告诉他,艾希莉女士似乎早就离开了思科纳,不知所踪,她的儿子似乎是参军了,可能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可能还没有。缇尔丹也不胜悲痛,决定离开他和不适宜草原人命运的佩里美狄亚,回到比他的部落先前常驻的草场还要更北的绝地去独自生活。特姆莱下了决心,一定要护送她回到草场去,去时一路无事,人事已尽的夫妻二人相对而行,只剩下默默不语。回城路上,特姆莱想要抄条近道,避开大道的补给驿站,毕竟进入驿站就会耽误时间,限制,这是身份地位带来的最不妙的一点。经过十余年整修和维护,大道箭一般笔直,庭院一般宽阔,地面铺着白桦木色的基土,两侧用石块围出清晰的边缘线。道路两旁寸草不生,北部多风,常见的野草难以扎根,人为栽种的行道树倒是有,都被吹得歪歪扭扭,体貌修长,偏向一侧时,几乎弯下枝条覆到地上。十余年过去,旧战场的坑陷早已积满雨水,盈满溪水,涨满河水,清澈的湖泊底也空无一物,四周一片寂静,连一声半声虫鸣都没有。特姆莱意想在此饮一饮马再前行,下马后就牵着她往湖泊边缘走去,俯下身子,猛然望见了湖底躺着一具早已腐化得七零八落的骷髅骨殖。
短短几个呼吸间,特姆莱奇异般地再次回想起一生中所经历的种种,辛酸的爱情,苦涩的权力,甘美的复仇和甜蜜的死亡。十八岁时所见到的巴达斯的尸体,泛着流光溢彩的浅灰色,蓦然浮现在特姆莱瞳孔的正中心。他感到头晕目眩,站也站不住脚,喉咙和鼻腔泛起一阵阵火烧般的疼痛,催人发狂。仿佛只有那骷髅的眼窝里才藏着溶化一切万物的清泉,才惟能解他心头迷惘痛苦的焦渴。特姆莱当即亦决心,抛下岸上的一切生活,迫不及待跃进湖中,伸直手臂,一寸寸游向那骷髅,沉进湖底这出自十余年前他自己之手的万人坑里。现在,他终于又和巴达斯重逢了,就在此时此地。